文/嘎嘎

编辑/杨帆

编者按:

“对话”在今时今日是一件颇为奢侈的事。尤其当你希望谈论政治,对方有识而不冲动;谈论历史,对方博古而不鄙今;谈论公益,对方热心而不盲目;谈论理想,对方兼具理想与理性。

“对话”在今时今日又是一件容易的事。古人“清谈”之风,如今以讲座、沙龙、工作坊等多种多样的形式展开着,而将有共同志趣的人聚到一起,也成为了许多新兴青年组织令人兴奋的定位。北京706青年空间就是这样一个青年对话的所在。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究竟能否借此实现?美好的理想幕布背后,现实是何面目,而我们不得不经历其中?北窗撰稿人嘎嘎,通过采访706创始人团队中的罗勉和邬方荣,试图拼凑出这个故事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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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期待实现这样的目标,好像作家高尔泰评价《半生为人》时那样:“那些陋室补丁粗茶淡饭、一扫琐碎凡俗宿昔晦气走向别样生活的人们,一个一个各不相同,又都审美地统一在一个意义的追寻之中。带着朝露的清气,带着不可捉摸的旭日的光彩。”这是一种有别于各种商学院培训,领导力,精英领袖论坛等等的别样的气质和精神状态。我们所有的目的是为了,实现自我追求的好人,一如古典意义上的东方的“士林”,如古希腊时期,尼各马可伦理学所追求的有“德性”的公民。

这是706青年空间在追梦网众筹时发布的一段话。

魏晋时期的清议风流,18世纪法国沙龙的贵族风采,民国时期的文人雅集,80年代激荡的思潮……706这样的自我类比显得野心勃勃。在一个羞于谈理想的年代,聚集在这里的年轻人有一种野心:在车水马龙、商铺林立的五道口,建造一个不一样的对话空间。这些对话,关涉着年轻个体切己的生活实践,也试图对更宏大的社会、宇宙做认真的思考。

 

走进706

一个周五的夜晚,五道口华灯璀璨。

华清嘉园的一个小居内,一群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在编织一个以“爱因斯坦”和“滑板”为关键词的故事,没有谁会知道这个故事在紧张的接力中会走向何种结局。他们是北京的大学生、外企的秘书、老师、工程师、记者……把他们集结到一起的,是一种没有剧本、由观众现场出题、演员即兴表演的即兴喜剧。快如闪电的思维碰撞产生了不少妙语,还有陌生人之间迅速升温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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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6的分享活动现场

对于706青年空间——一个面积不过两居、掩藏在闹市中的小居,这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夜晚。2012年706刚成立时,落址于华清嘉园甲15号楼706号,因而得名,虽然两度搬迁,这个名字被还是沿用下来。你很难定义706:一个咖啡吧、一个小型图书馆、一间青年旅社、一座天台,以及讲座、沙龙、“青年聚”、“一千零一夜”、民谣派对、脱口秀、话剧等艺术人文社科公益不同领域的琳琅满目的活动,一同建构了这个开放的青年文化空间。

这里汇聚着不少年轻人:有从满满两架书中挑走《战争论》、《百年孤独》和《南渡北归》的女孩,有进行一场新左派与自由主义交锋的学者,有试图理解中美双方的民众如何评价彼此的外交政策的美国博士生,有分享支教经历的NGO成员,有来这里举办读书会的学术团体;在小屋的吧台一角,还有几年青年正围坐构思着一个创业项目。把这些年轻人聚集在这个小屋的,是706年轻的创始团队。他们中有高校毕业的大学生、传媒公司的从业者、公益达人、自由职业者,还有为706发展方向建言献策的志愿者、工作人员。

一个曾经在706生活过的志愿者在日志中这样写道:“喜欢706,是因为在这里我可以感受到那些固有的概念与意识被剥离、冲刷或者那些模糊的想法逐渐联系,清晰的过程。……不参与706,或许我没有机会去近距离了解这样的一批人,他们有勇气由自己做出选择,去关心他人,也关注自我,并从中获得快乐;也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可以用完善的人格去填补制度的缺陷,为更多的人去谋求幸福。这些人的行为让我了解,原来自由存在于世界的任何角落,理想也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去表达与实现。而我,也开始试着去寻找方法来帮助那些我一直关注的人群,也开始尝试去理解不被认可或者我曾排斥的人或事。”

尽管被浓厚的人文气息环绕,但706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避世桃花源。

创始人之一罗勉,是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的本科生,在他看来,706已经成为一个“信息与资源的集散地”。虽然不参与具体的运营,罗勉还是隔段时间就要到706来看看,见见老朋友,听听讲座。“每次回到706,就能很快地跟上时代的步伐。”

最让罗勉兴奋的,莫过于通过706的自由与开放,自己得以接触具有思想深度的学者。他曾经邀请到独立学者柳红女士讲198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如何参与改革的经济史。“她告诉我们,在今天这样一个新的改革关口,年轻人和知识分子仍然大有可为,这是一种莫大的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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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勉(左)在706主持柳紅老师的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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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名创始人,从706创立伊始就一直参与方向制定及具体运营的邬方荣(北京邮电大学硕士肄业),则用“云孵化”的概念来概括706作为一个独立的青年空间的价值:

来来往往的青年在这里分享理念、想法和创意,甚至人脉资源、社会资本时,也就和他人一起孵化出各种项目和组织;而在这里形成的一个社会网络,也会向慷慨的分享者回报社会资本和各种情感支持,如此,民间社会本身就能办成不少项目。

 

我们这一代人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梦想和声音。”这句宏大而不乏豪迈的标语,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为706代表性的口号。

然而豪言壮语背后,是706诞生以来走过的曲折道路。

706的故事可以从ICU开放大学说起。ICU开放大学其实是一个开放的网络教育课堂。那时,刚刚考上研究生来到北京的邬方荣,因为学韩语而结识了不少韩国朋友,并和刘洪等友人办起了致力于中外文化交流的ICU(Inter-CultureUnion))协会。2011年,邬方荣和北大的韩国学生崔珉祯、北大医学部的学生努尔比亚在ICU跨文化协会的基础上,成立ICU开放大学。邬方荣和他的朋友们有一个美好的愿望:通过录制清华北大、社会科学院等教学研究机构的讲座、课堂,“可以让二三线城市的学生来共享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教育资源。”

尴尬的是,这些想象中的受益群体似乎不太能理解他们“创造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的热心善举,对教授们传授的人文教育并不买账。甚至有观众在观看视频后留言嘲笑一位可称学界巨擘的教授的发型。线上交流的有限影响,令他们有了把线上活动转移到线下的想法。更重要的是,邬方荣和他的朋友们开始反思教育普及公益项目的局限性。

“除了帮助那些离你比较遥远的人,其实年轻人也很需要帮助自己。”在北京,邬方荣认识不少年轻朋友,都很迷茫,没有方向。“在中国推广公民社会和公民理念的这个过程很难,那就先从一小部分的优秀年轻人开始也是不错的方式。如果有一个平台,能让年轻人敞开心扉,真诚交流,相互启发,这种分享将产生巨大的力量,可是高校一般都有对学生活动进行审查的制度,限制颇多。所以我们决定自己来提供一个开放的空间。”

但问题是,在这个开放的平台上,青年应该交流的主题是什么?

706成立之初主要过渡了ICU协会的活动,通过聚会、结识语伴学语言、和简单的讨论活动等,给提供各国青年一个交流平台,也给众多没有容身之处的社团提供一个活动场所。

而当邬方荣在北大泊星地咖啡厅与当时才大二的罗勉、北大元培学院陈晓晨说起这个计划时,他们有了新的主意。除了社交联谊之外,罗勉在内的几个创始人对706寄托了更宏远的愿景:一个可供理性讨论、自由争辩的咖啡厅。说得更远些,他们希望这里成为培养公民德性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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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06露台阳台的白天与夜晚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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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勉的参照系是西方普遍存在的咖啡馆。巴尔扎克曾经说过:“咖啡馆的柜台就是人民的议会。”启蒙时代巴黎咖啡馆的兴起与林立,为文人哲士提供了一个发挥的空间。咖啡馆里伏案疾书而成的巨著、回响着的理性激辩之声,成为法国文化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创始人们看来,706可以提供一个平台,左中右都可以自由发声。除了讨论公共议题,706还可以像车库咖啡那样为刚刚起步的创业者提供低成本的办公场所。而卖咖啡与出租办公场地所得的利润可以用来维持咖啡馆的运作。

成立后不久,凭借与高校文化圈天然的亲缘关系,706迅速地集结了不少读书会与沙龙,爱思想读书会、同道读书会、新知历史沙龙、北斗、立人大学这些在高校中具有影响力的团体都成了706情谊深厚的故友。706也邀请到了在学界思想界公共领域具有声望的知识分子来分享他们的观点。706嘉宾的名单很长,其中就有与学子同读《野草》、剖析鲁迅精神困境的北大教授钱理群、阐述“实践自由”的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秦晖、重述中国近代史和当代青年历史位置的人大教授张鸣、分享为何以儒家安身立命的杨汝清、还有讨论台湾民主转型经验的《东方历史评论》主编许知远。

但是,对时事政见、阅读巨著感兴趣的仅仅是少数的高知青年。如何辐射更多普通的年青人,聚集人气,而不只是小圈子的“自娱自乐”,是706进一步产生影响力的关键。更重要的是,706位于居民楼内,位置本身就不适合经营咖啡馆,而一旦没有富有吸引力的活动聚集足够多的人气,面对高昂的租金成本,706就得面临入不敷出、无法维持的窘境。

2012年夏天,因为缺乏足够的资金,706关停了2个月。

对于几位创始人来讲,这个打击是沉重的:纯真而又宏远的理想主义情结败给了商业社会的基本法则。

而这个时候,706最初的组委会成员也开始离开,彭彦博去美国读书了,罗勉去台湾交换了,Matt回去加拿大了,薄然要去西班牙了……706顿时门庭冷落。

“而过分商业化和实际主义,将特立独行,有梦想有理想的人,降低到平庸的水平线的时候,那这个只会导致一种类似钱理群老师说的‘造就一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和有梦想的青年人被全面吞噬的悲剧。”

“我们有没有反过来想想,为什么一个高速发展的国际化都市,一个人文气息号称浓厚的五道口,容不下这些独立书店和独立青年空间?容不下这些理想和梦想。”邬方荣这样在人人日志中写道。

在这个举步维艰的时期,邬方荣参加了云南香格里拉的“见与行”项目,却惊喜地有了新的思路。在两周的时间里,修行者,法师,活佛,记者,老师,作家,学生聚在一起,读《论语》、《理想国》,分享行业经验,人生阅历,甚至是宇宙观;课后,提水拾柴,烹调佳肴;还有不限题目的聊天、开玩笑,唱歌喝酒……这趟西南之旅,带给邬方荣的除了佛法精髓的醍醐灌顶,还有贯穿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本身中的“有趣”。

在邬方荣看来,706应该成为每天的“见与行”。“生活本身比思想更丰富,比政治更有趣,706的活动应该更多元。”只有真正有趣的、贴近生活本身的活动才能真正地聚集来自世界各地、或激奋或迷惘的年轻人。获得重生的706很快有了新的活动:训练公共演讲能力的“给我三分钟”、以文艺片为主流的电影沙龙、烛光诗会、英语沙龙、户外活动……

创始人种种意见分歧、现实的诸多实践,最后成就的是今日“大杂烩”般的706。这里有围绕公共议题的慷慨激辩,挺严肃;也有大爆炸这样多种娱乐活动汇聚的形式,唱民谣、喝喝酒、聊聊天,挺生活化。“这种多元的状态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邬方荣的包容性。”罗勉认为,在整个创始团队对706定位众说纷纭但又都不够清晰的情况下,一直处于运营核心的邬方荣能做到允许各位创始人发表不同意见,并执行可行的方案。

但是小众的、最直接体现公共性的严肃讨论,是否会被淹没在拥有更大“市场”的“吃喝玩乐”中,最终706沦为只足以娱乐大众的感官世界,或者卖弄情调的小资生活圈,或者一个“有钱景”的商业项目?

关注公民社会之养成的罗勉对此并不担忧。“这种多元开放的状态反而更能体现我们的初衷。一方面,如果活动只局限于小圈子里的思想讨论,其实是自我受限。当我们扩大了公共空间这个概念的外延,会吸引更多的人来到这里。再者,新增加的活动并不影响严肃的讨论。讲座和沙龙举办频率很高,感兴趣的人还是会来,而意在娱乐联谊活动的朋友来到这里,也会惊喜地发现,还有更多的选择等待着他。”他认为706的实践正是不断贴近建设公民社会的表现——丰富的生活空间本身就是公共空间的一种表现方式。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梦想和声音”,这个过去常用的口号强调的是青年通过自己创造舞台、向外争话语权的热血与干劲,当多种声音、多种价值都可以得到自由表达,即是在参与这个时代;而现在提得更多的“探索生活更多可能”,是通过内向的自省与提升,确立每一个个体独立人格必不可少的过程。而这向外与向内的两条路径,对于那个宏伟的愿景,其实是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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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706生活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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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布之后

“这个过程充满惊喜。因为我们在做一个全新的东西,前方总是未知。”谈起创办706的经历,罗勉如是说道。

这种未知,不仅仅表现在较为抽象的价值定位在两年间的不断调整,更体现为具体的运营模式的探索上。对于一直深入参与706运营的邬方荣来说,后者除了未知的惊喜,也意味着706成长以来的磕磕碰碰。

首先是对于以活动为载体的706,如何积累资源、扩大影响力、聚集人气的问题。这方面,706的探索是较为顺利的。一方面706青年空间作为“空间平台”,可以借力不少机构合作既有的影响。比如,可以通过同道读书会请来钱理群老师,通过绿色大学生组织论坛请来张伯驹老师等。另一方面,706引入了一个“自组织”的概念,即由706青年空间提供平台、提供品牌资源和推广宣传,其他个人可以在706青年空间发起活动,发起人不用参与706的会议,只要负责活动策划和文案,和邀请嘉宾,而场务,宣传,招募,后续跟进等都由706的支持部门来负责。事实上诸多沙龙和讲座正是诞生于在706短暂停歇的志愿者们。

另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是大多数公益机构都会面临的资金压力。一是706带有公益性质,不以赢利为根本目标,因而没有过多的收入来源。二是706要保持独立性,无所依附,也就意味着没有稳定的巨额资金投入。团队经营稍有不善,就有可能陷入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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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06空间搬迁前一天晚上,邬方荣(右二)和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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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方荣给我算了这样一笔账:在五道口,706基本房租是20000元/月,加上水电供暖等开销至少2000元/月,再加上聘请工作团队等运营费用,一个月的成本就要3-4万。

而706的收入来源有三部分。首先是活动费用:对于第三方组织的活动,一般706免费提供场地、宣传推广等服务。由于活动的公益性质,工作日白天等闲时一般免费,忙时一般人均10块-20块(包括主办方和观众)。对于706自己组织的活动,一部分活动全免费(比如“给我3分钟”演讲活动),一部分活动收取观众场地费10-30元不等。从2014年4月份开始,不少活动的门票也改为免费。

其次是青年旅社的收入。因为场地有限,目前只开辟了男女寝室各一间共12个床位,以及小小图书室里的地铺。“每个月从办活动中获取的收益大概只有七八千,办青旅一般收益有一万多。”

另一部分资金则来源于个人的赞助。创始人出于一份认同,最初的一次出资捐赠,从一两千到两三万不等。还有律师、记者等有海外经历、了解706价值及运作模式的热心人士,一般在每人10000元左右。2013年,706还通过追梦网举行众筹,获捐十几万。

“基本所有的收入都会投入到706的房租和运营成本,创始人并不分享任何利得。”邬方荣说,虽然现在已经脱离了12年夏天的财务困境,但是现在也只能勉强实现平衡。”即便有剩余资金,按照706的定位,也不会有分红,而是将剩余资金投入到706公益基金,支持一些青年公益项目。

在邬方荣看来,现在706已经具备了足够的人气,只是还没有开始挖掘商业潜力。由于对公益性质的坚持,目前举办的沙龙讲座分享等活动难以实现赢利,而个人赞助又具有不稳定性。一旦缺乏造血功能,资金问题就成为发展的瓶颈,甚至危及生存。

在商业与理想之间做出妥协,适当接纳一部分商业的要素,是一个关键的出路。但是如何在实现赢利以维持运转,同时又不忘初心?如果为了挣钱而丢掉最初的愿景,恐怕会失去青年的认可,拖入昙花一现的境地。而就在如何实现妥协的分歧与迷惘中,也有一些创始人离开了706。

但是留下的决策与运营团队关于706的方向达成了共识——“社会企业”,即通过商业手段达到公益目的新型组织形式。具体来说,就是在坚持既有活动的公益性质之外,再开发一些具有盈利潜力、但又不影响706基本定位的商业项目。邬方荣正在开始尝试的商业项目包括主办户外活动、文化旅行,与具有专业运营经验的户外公司合作,而706则靠策划具有人文深度的项目内容吸引人气;与价值相似的独立书店、青年旅社合作,为会员提供一卡通。

但邬方荣认为,这些项目虽发挥了706作为国内先发的青年空间的优势,却尚未真正创造出一个具有可持续性的商业模式。他的团队正在酝酿一个线上平台,作为联系青年团体、聚焦社会创新的阵地。新的尝试是否能为706打开一扇新的窗户?惟有拭目以待。

华清嘉园的那个小屋子里,即兴喜剧落下帷幕的时刻,短暂相聚的人们一边回味着跳出既有的生活状态后的一次尽兴表达,一边依依不舍地告别乐于分享的新朋友们。此时夜色已深,周边林立的迪吧、酒吧刚开始迎来它们最红火的时刻。

而在喧嚣的世界中,难得有这一方小天地,可容静思,可容论辩,即使稚嫩,即使年轻。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账号‘北窗’lightthere。原文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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