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下学期,我开始为自己的大四做计划。春夏学期基本无课,可谓天时。出国申请业已完成,可谓“地”利。积攒三年的经验、人脉与各种软硬指标,心之所向,游刃有余,可谓人和。有此天时地利人和,何不做点事情?加之虽然临近毕业,我却仍然不确定自己想做什么:大一结束后转出巴德年医学班,那时的我,坚定地要去美国读心理学博士。忙忙碌碌奔走两年,寻寻觅觅生命之光,我却又模模糊糊地觉得,我看到的心理学,不是我想要的模样——若不能使得人民更加幸福、我的人生多少做点贡献、处在变革期的中国社会经历更短阵痛,自娱自乐的学问,若是做下去,也是不甘心。

所以,我深感自己需要稍微停顿一下,趁年少疏狂,走出论文、编程、实验筑起的象牙塔,和各国各界、各行各业的人交流,环视四周,求索着梦想之路哪里起航,我们的世界到底是何形状,人生是否有意义,人类文明所向何方,传统文化怎样保存和继承,如何构建中国与世界沟通的桥梁……凡此种种疑惑,都在我脑海中逡巡不去,让我终于下定决心,即便将付出太多代价,也要在大四这年出走一回。

“我大四下学期想去环球游学,你有什么项目推荐?”
“Why not try Semester At Sea?”(为什么不试试‘海上学府’?)

我仍清晰地记得我和我的华裔朋友Alice Wang这番简短的对话,就这样,我第一次知道了SAS。一百零四天海上旅行,历经三大洋,拜访五大洲,游历十余国家;船上六百余名各国学生,三四十名美国大学教授,开设七十五门课程以供修读,取得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十六学分;更可贵的是,该项目设立了十余种奖助学金,最大程度地缓解了学生的经济压力——何等梦寐以求的机会!

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在2010年的某个炎炎夏日,我宅在实验室里开始申请入学。似乎没有中国学生通过个人申请拿到足够奖学金的先例,但若能开此先河,我也求之不得。繁杂的奖学金申请,到处化缘,到处碰壁,终于凑起了一万六千美元的奖学金;为了七国签证,京沪杭三地奔波,终于在赴美登机的当日上午,攒足了护照本上花花绿绿的卡片。而这些都只是“副业”,申请美国研究生院才真正前途攸关,各种学术的事情,我丝毫不敢懈怠。那时候的我,常常为各种艰辛暗自垂泪,甚至放声大哭,但今天回想起来,竟然已经风轻云淡——虽然申请美国学校的结果不算理想,但Brown与Harvard之间的抉择,已经足够让我无所适从。
Semester At Sea,我准备好了。

2011年1月11日一早,我从纽约飞到了巴哈马。我依然记得那片蓝绿色的海湾,是我此生不曾见过的壮美。次日傍晚,随着MV EXPLORER一声汽笛长鸣,这场终生难忘的环球航海终于拉开帷幕。

这是一场旅行。巴哈马、多米尼加、巴西,深入亚马逊流域数日,南美大陆留下我们探索的足迹。加纳、南非、毛里求斯,非洲国家敦厚淳朴的民风和热情奔放的文化,令人深深陶醉其中。印度、新加坡、越南、中国香港、上海、台湾,亚洲文化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让我对中华文明的理解和认同日渐加深。在夏威夷小憩两日,我们将驶往美国圣地亚哥,在墨西哥与美国的交界,以盛大的校友派对结束此次环球之旅。

这是一场学习。指着停在港口里那艘英俊帅气的MV EXPLORER,总有人把我们的船叫做“游轮”(cruise),但每次我们都会正色道,这是一座海上大学。既然是大学,学习就是首要任务。这不仅仅有关我们在船上选修的四、五门课程,更是在到访的每一个国家,甚至在船上的课余时间里,学到的各种知识和技能。

旅行中最棒的事,就是在各种发展中国家独自旅行,和淳朴的当地人打成一片,融入本土文化,收获一段“何处相逢不相识”的友谊。在语言不通的巴西,由街上认识的男孩做导游,购置日用品,参观动物园,指手画脚地交流,我自然乐在其中。在加纳的街摊上,唱起歌来打起鼓,手机当做麦克风,我和加纳小贩边唱边跳,录下了一曲曲非洲打击乐风格的中国民歌。在毛里求斯,坐在当地人的摩托上漫山遍野兜风,晒太阳摘野花,有快乐的地方,就是富有的地方。在印度的首饰店里,和来自克什米尔的兄弟交流印巴问题,或者坐在机动三轮车后面,在马路扬起的灰尘中和司机师傅你一曲我一曲赛歌。在越南湄公河流域,坐着小木船在水上漂流,骑着破旧的自行车欣赏乡间小路,躺在树丛间的吊床上慢悠悠地晃过一个日落又一个日出……越是土生土长的文化,越少受到现代文明的“污染”,我就越穿梭自如,越乐在其中,越过得精彩,越学得充实。因为我知道,不同于“屈尊”的美国人,我是来自发展中国家的茁壮生命,这些都是我们的第三世界兄弟——当巴西少年翘课为我各处导游,当加纳鼓手把随身的脚链围在我的脚踝,当毛里求斯兄弟载我兜风还送我印度服装和香料,还有什么经历,能比遇见这些热情又淳朴的人们,更令人在电光火石间爱上一个国家!

除了独自旅行之外,SAS也为我们准备了丰富的行程。还记得在多米尼加的热带雨林里翻山越岭,在深山更深处找到大瀑布,被激流浇得浑身湿透,灵魂在那一瞬好像获得了永恒的安宁。还记得在亚马逊河上探险,坐着快艇深入原始部落观看宗教仪式,我盯着那些草房许久,感慨着原来人类还可以选择在工业文明的时代如此有尊严地活着。还记得在印度清奈三天两夜的homestay,参加Rotary Club的社交活动,他们所从事的事业,使得我仿佛看到了追寻许久的生命之光,激动得久久无法入眠。此外,我和我的朋友们也常常自发组织一些有趣的活动。南非的时候,我和我的船上家庭一起去南非的葡萄酒庄园品酒,俊男靓女盛装打扮,那是我关于红酒文化的第一堂专业课。我们几个中国同学也曾一起游走开普敦附近的Cape Peninsula,去Simon’s Town和企鹅玩耍,在国境之南的好望角静观千年不变的风起云涌,在Table Mountain的峭壁云海之上等待红日西沉,山崖上的每一个沟壑都被夕阳镀上一层金黄。行船到上海期间,我为船上二十名老少奉上两天杭州之旅,龙井问茶农家乐,西湖泛舟好风光,无我茶社茶艺精湛,文琴乐团丝竹悦耳,更有外交流协会选派的志愿者陪同,求是文宣在校史馆与我们回顾浙大百年……这一路走下来,有太多故事,太多回味。学会看地图,学会和陌生人交流,学会被丢进陌生文化和陌生城市中后,迅速找到自己的出路,游刃有余地穿行其中——把每一日用来成长,这就是我们的旅行!

而春学期百余日,其中只有一半在陆地上旅行,那另一半时间呢?另一半时间就是我们的海上旅行。我们的船上生活同样精彩,甚至相比陆地时光,更让人觉得弥足珍惜。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即使每到一个港口我都不能下船,我也会心甘情愿和这艘船一起在海上漂一百天。

课程部分自然重要,每个课堂大约三十名学生,一半是讲解一半是讨论,七十五分钟总是过得很快。但同美国大学的课堂一样,堆积如山的课外阅读材料,再加上频繁的测验、论文,难免让人快乐并痛着。于是我有一天突然爆发,在院长讲座的提问环节发表即兴演讲,抛出了“我们花这么多钱,忍受晕船的折磨、与亲友分离的思念,不是为了在这里做学霸,而是为了经历这艘船带给我们的所有不一样的事情”的论点,在场的学生们随即报以热烈的掌声。从此,我更加坚信,认识新朋友、融入校友圈、挑战和超越自我,这才是船上生活的主题。

在这艘船上,精彩的活动总是不少。其中一类是SAS的传统节目,比如Neptune Day,穿越赤道首日举行的一系列游水、亲吻、剃度仪式;比如海上奥林匹克,全船老少被命名为八个不同的海洋,不但要在趣味奥林匹克中一拼高下,啦啦队的助阵表演更是眼花缭乱;比如各种类型的晚会和才艺展示,“说学逗唱”各展才艺,你方唱罢我登场。更可贵的是这艘船的分享精神,每天晚上的讲座多得令人难以抉择……因此,这艘船被形容为“像纽约一样,有很多事情在同时发生”。

就在这样一艘忙碌的船上,加之我又是一个闲不住的人,热衷于尝试新鲜事物,生活自然妙趣横生:比如我从来没有打过工,于是我每天在船上的图书馆工作两个小时,一方面勤工俭学赚学费,另一方面也有机会融入美国学生,同时锻炼沟通表达能力。比如我基本没有在学生会工作过,因此我申请成为了船上学生自治委员会成员。比如我从来没有在浙大参加过才艺表演,所以我就常常在晚会上唱歌、弹琴。比如我没有在浙大参加合唱队,所以我就在船上参加合唱,每隔一日练习一次。比如我深受同学们自制感谢卡和生日卡的温馨氛围感染,所以常常亲手绘制卡片,把感谢和祝福挂在对方门外。有时候去跳一跳Zumba舞,有时候邀请几个朋友开tea party,有时候手痒了练一练钢琴,有时候给非洲舞蹈打鼓奏乐,近些日子申请成为SAS全球大使,还曾经在报告厅里办讲座推荐中国哪里好玩。我在船上有三四个大“家庭”,不知什么时候就有哪一家聚餐;走在楼道里,也许一次交谈就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平常的时候,我们几个中国学生也常常一起吃饭,将八卦进行到底……总之,船上的社交生活,就是学习、尝试、挑战的快乐旅程!
有陆地旅行,有海上生活,但在这些零散的经历之上,我的旅程中更贯穿着许多关系到跨文化交流、可持续发展、人类文明进程的命题。不能忘记,2011年春学期的主题叫做“Think Globally, Act Locally”,我们走到一起,因为我们渴望了解我们的地球在面临什么样的机遇和挑战,我们渴望能以自己单薄的肩膀担负起更大的社会责任,我们渴望能成为合格的全球公民,不仅仅具有多元文化视角,更要有行动力。保持好奇心、批判的视角、敏锐的目光、活跃的头脑、宽容的心态,再加上勤快的笔头,正像我们的校歌中唱的那样,“当你结束了这次航行,你的人生就再也不一样了”。

可以肯定,我的人生已经不一样。这种不一样,不是简历上或者言谈间,谈及自己二十岁那年曾“环球旅行”的那种不一样,而是更加充满热情、理想主义、社会责任感的不一样,是一颗灵魂虽在人世打磨,却变得更加赤诚,更加包容,更加关怀,更加理想主义的那种不一样。

不一样的人生,我准备好了。

阅读更多赵轩《追寻生命之光——环球游学,那些并不遥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