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君达

 

到达顾老师家的时候,一大锅冒着新鲜黄豆香味的豆浆正被缓缓倒出。学校里的纯正泰餐和山庄里半西方半亚洲的混搭风味连着吃了半个月,再想到这些锅中之物即将化身成为白净软嫩的豆腐,一种幽幽的莼鲈之思油然心生。

 

没有用木耳、黄花和淀粉芡出的卤,只好在刚刚点好了石膏新鲜出炉的豆花里加点带有浓重泰国口味的酱油(有股发腥的鱼露味),不过味道也还不错,毕竟那份带着热气的新鲜是任何经过了时间打磨的珍馐美味无可企及的。半个月来,我一直想问问顾老师,他如何看待生活如何定义幸福却未尝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现在看来,或许没有这个必要了,因为答案,就在这碗搭配奇特尽显山寨的豆腐脑下午茶里。

顾老师

顾老师,是这个村子里唯一一个第一代华人,从他夹杂着柔软的南洋风味儿的乡音中,很难辨认出他其实是个土生土长的贵州汉子。相识伊始,他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把他二十年的颠沛生涯讲给我听,语气平和而又轻描淡写,好像在复述一段别人的故事,根本与己无关。

 

初中毕业以后,由于家里无力供养他继续念书,所以他也像中国数以亿计的乡村青年一样,逃离家乡去自寻生活。然而,他没有选择北上广的建筑工地、没有选择东莞温州的民营工厂,而是走上了一条近乎不归路的亡命之途。他的家乡靠近云南边界,而西出云南,即是那个神秘中带着一份恐怖的国度——缅甸。

 

缅甸不光盛产毒品和翡翠。其储量丰富的其他非金属矿产也让这个纷乱而贫穷的国家成了不少普通淘金者的乐园。偷渡出去以后,这些身无分文的壮劳力如果不想参与贩毒、不想涉入黑社会武装集团这滩浑水的话,那么出路也很并不难找,就是去矿里打黑工。

 

好吃懒做是万万不可的,因为关乎生存。人生如棋局,死棋落地,想要悔掉这步重新来过?抱歉这样的机会不予批发。偷渡,则更像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毫无资本的逐梦者只能把仅有的能拿得出手的人生和前途搭进去算作赌注。进了江湖,自然身不由己,或许你会有精疲力竭穷途末路的时候,但若想回家去重新投入清贫却也太平的日子,你会发现并没有这个选项,在兵荒马乱的缅甸边境地区,如果你不能在一个根基雄厚势力稳固的厂矿很快扎下根来,那么等待你的,只有像难民一样的逃荒生涯,或者被强行征召去当兵卖命,狼狈而凄苦地了此残生,甚至没有机会通过合法渠道被遣送回乡。上世纪五十年代,曾有数万名云南边地的少数民族同胞因种种的运动和迫害而背井离乡,逃往缅甸。而20多年后当他们再次沿着艰险的鸟鼠之道翻越高黎贡山回到家乡时,却发现他们已经成为了时代的弃儿:没有户籍、没有合法身份,虽远处贫困线之下,却根本不可能得到任何政府提供的公共服务和社会保障;很多人还不会说普通话,语言上的障碍让他们更没有机会外出打工,改善生活。但相较之下,这些以村落或族群为单位的集体归侨,毕竟还能相濡以沫团结互助,而那些势单力孤仅有一己之力可供凭恃的闯荡家们呢?无家者如萍,无根、无附,飘零天涯,无处归宿。此中凄凉,或许非亲历者无可言说。

 

中国劳工的吃苦耐劳,世界闻名。在一些法制不健全的国家,老板们尽可以用他们的权术和金钱轻易弄到各种用以洗白身份的证件,只要你足够勤恳,拿到劳工证光明正大地打工并非难事,顾老师甚至靠他努力的工作和良好的运气得到了缅甸的国籍。但如果没经历过,谁又能想象得出那样一种飘摇而无依的生活是个什么滋味呢?白天卖血卖汗,晚上也不能和衣而眠,甚至连鞋都得一直套在脚上——为什么?因为要准备着随时逃命!谁知道那些全副武装的兵或者匪(其实二者根本没有区别)会何时降临?顾老师当年的一个朋友,苦干数年,终于攒钱买了一辆卡车准备自己当老板跑运输。孰知在某一趟回家的路上,竟三次被武装集团“征用”去“运货”,原本两天即可完成的路程,竟在深山密林里跑了大半个月还未见家门。就在又一次被强征去运毒的路上,他狠狠地扳动方向盘,让那辆还泛着油光的新车直直冲下了山崖,把一车的匪兵、鸦片,连同自己半生的血汗和价值一起裹进了山谷里的一滩血肉残骸。虽幸免于难,但大难不死却未见后福,最终只落得抛家弃业空手归国。我无法证实这故事是否完全属实,然而这些在革命爱国主义影视作品中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情节,听起来也着实令人心有余悸。或许我们无缘感同身受,只有在心里默默祝福:毕竟命是捡回来了,总还有那么一丝理论上的希望。

 

从言谈间不难看出,虽已步入中年,但顾老师骨子里那一份泛着青春光泽的激情依旧残存。提到他现在正在倾注心血去做的产业的时候,他的眼里会突然闪现出一瞥极为短暂的兴奋之光,然后开始雄心勃勃而又郑重其事地讲述后面的打算:去广州订购一台机器实现自动化生产、专门为此盖一间房作为车间兼仓库、与在国内的朋友联系力争开辟中国市场……

 

有些人可能天生就具有那么一些不安分的基因。穷乡僻壤的故乡,总比朝不保夕的异国乱世要强些吧?但在年轻时代,我们却总是梦想着义无反顾地出走,决绝得甚至容不下一句告别、一丝留恋。愚以为,这种出走并不完全由生活所迫,更多则是出于精神层面的需求——年轻时那一颗驿动的心,一直驱使着我们不停追求,追求更高、追求更强、追求更好的生活、追求更远大的梦想、追求更完美的未来。此行绵绵,或无绝期,行走在那条求索的心路上,沿途收获的风景绝对足以填满我们并不绵长的生命。梦想和抉择是每个人不容侵犯的自由权利。但,在悸动的青春荷尔蒙时时刺激着柔软的神经中枢时,你是否已做好准备承担起为它们买单的责任?

 

我们的顾老师,绝对不是一个习惯在自我安慰与精神胜利的阿Q精神中逐渐妥协于环境的好好先生,否则他的人生轨迹必然迥异于今。生活中总有着许许多多或因现实所迫或由自我切割而成的条框,正统的家教总是告诫我们要安分守己,避免一切所谓“不切实际”的想法,杜绝可能出现的任何“越界”行为,虽然很多时候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这个“界限”到底在哪儿——无所谓啦,随着大流就好了,不求有益,但求无害,然后就在这种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无知无觉中温水煮青蛙般沦落着自我,磨灭着潜力,在通往平庸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像顾老师这样豁着性命偷越边境去讨生活,不仅远远超越了多数人众认知层面上的边界,更是已经越过了法纪的红线。这种离经叛道,我想不会有多少人能够具备这样的勇气。

 

所以,他没有停下脚步。缅甸不是期望中的温柔乡,也没有想象中的淘金乐园,但山的那边,即是安定而富庶的泰国。那里,或许会有。

 

事实上,他确实找到了他想要的。

 

先前在缅甸已经赚取的一点点财富不可能追随着迁徙的脚步而移动,只能全部供奉给地方政府,然后净身离户。与曾经去国离乡的情形如出一辙,再次踏上这条已然熟悉的逃离之路,脚下依旧崎岖,前方仍然渺远。

 

辗转进入泰国后,还是从最苦最累的黑工做起。起早贪黑干活之外,还要在闲暇之余苦练语言,这样拿到劳工证以后,便可进入职业培训学校修得一技之长。后来本地区的乡村初级学校(Pong Nam Rhon School,包括小学和初中)开始邀请他任特聘外教,教授中文。由于清莱府位于泰国最北部,靠近缅、老边境(其实就是大名鼎鼎的“金三角”一部分),距中国云南边境也不过区区百余公里,因此历年来逃难至此的华人也逐渐组成了当地的一大族群,甚至清莱市区的很多公共设施招牌上都会标注有中文,故中文也成了本地学校里的一门重要选修课。泰国的基础学校有一定的自主招聘代课教师的权利(其身份有别于编制教师,这点倒是跟中国类似),顾老师作为学区所在的几个村庄里唯一一个能够熟练掌握华语和泰语的人,被学校看中并聘任也自当情理之中,虽然待遇不及编制教师,但一个月等量人民币近1000元的收入在消费水平并不高的泰国山区也足以供养小康水平的生活了。

 

而后,他又开始了另一项事业:食品加工。不知是入乡随俗还是在孤独的异乡真心寻求精神寄托,整个华人村都信佛(后经查证方知他们信的就是传说中的一贯道,不过当代一贯道早已不是解放前那些靠神灵巫术去装神弄鬼的邪教组织了),并且都虔诚地坚持吃素,因此顾老师做的素食产品(一种用小麦蛋白轧制而成的卷筒状食物,油炸过后十分轻薄,适宜作为零食食用,食之颇似小时候经常吃到的廉价美食炸虾片。我不知道这东西叫什么,因为包括顾老师在内的当地华人只管它叫“素食”,学校里的泰人教师也仅仅用素食的英文形态“vegetarian”来笼统称呼)在食无肉的当地还是颇有市场,包括周边泰人村庄的小卖部中也多有销售。

 

“这儿的土地太肥了。”顾老师指着家门前自留地里孤零零的一株红豆秧对我说,“去年不小心掉了一颗豆在地里,当时也没在意,今年它就悄无声息地长出来了。”的确,在东南亚富饶的土地上,不必细心耕耘都能有所收获,那么对于勤恳劳作的人,则更是天道酬勤。在娶了一个小巧玲珑相貌姣好的当地女子以后,承担起家庭责任的顾老师更加勤奋努力,逐渐开始丰厚的财产和和睦友好的本地环境也确保了他的小日子过得顺风顺水、有声有色。如今,顾家在整个华人村中房屋最多最好,所处位置最优越,家产也最为殷实,三个健康成长的儿女不仅活泼可爱,更是为这一切的成就赋予了最大的价值和意义。

 

一间瓦屋,两亩薄田,三个儿女,再加上未来理想中的四世同堂,便是如今顾老师幸福生活的全部构成。从二十年前不甘于大山深处寂寞的乡土而浪迹天涯,到如今简单而满足地在泰北山区当着一个安逸的农民,命运的路径绕了一个艰辛的圈后又回到了原点。这个圈子可不小,它的轨迹穿过了一个名为“生活”的丛林,那里,开满了鲜花。

 

青春是什么?它是一个蜷缩在皮囊之中呼之欲出的本我意识的集合。闭上眼睛静观自省:抛开一切芜杂,你最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最想实现的梦想是什么?最想过一种怎样的生活?如果在思考的过程中没有掺杂任何的现实水分,那么这些问题的答案,便是高度提纯后结晶出的纯粹的青春本我。但世间事不可能尽遂人愿,现实存在的青春,只有纯度之分别,没有绝对之存在。因此,我们需要用自己的实践去将它尽可能地发掘和萃取。有意义的青春,必定是可以够促使我们审视自我、重塑三观的指导思想,让人在一场青春的暴走中更好地找到那个隐藏在风尘中的“我”。

 

生活总要回归,但它若能经过青春的一番打磨,则会愈加光耀。若方法得当,青春便会从沉重的肉身中破茧成蝶,绽放出它的美丽;但过于狂热而鲁莽的释放,则常常适得其反,让生命在疯狂中爆炸得灰飞烟灭。顾老师的青春,也许过于艰辛了,在这种极端的环境里,稍不留神都可能随时让我们脆弱的人生担负不起而轰然倒塌。借鉴,但不必效法。一段助人利己的志愿服务生涯,一次放逐式的自虐远行,甚或一场荡气回肠的浪漫恋爱,都可以是你我的青春。人生长路,本就是一场旅行,至于你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填满这段旅程,则是因人而异,没有统一的答案。

 

智慧的青春,充满炙热的激情,也不乏理性的光辉。我不倡导疯狂,但我们终究不应该在披着理智外衣的畏缩中枯萎了自己。

 

走出去吧,别让你的青春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