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泓翔

 

威利·舒伯特是一名美国记者,10月28日七点许,风暴桑迪来临前夕,他刚完成了对纽约一场劳工示威的采访工作,携新婚妻子打算赶七点半的大巴回华盛顿的家。但是那班车毫无征兆而又毫无交代地被取消了,而纽约的公共交通已经在当天七点关闭,原本的计划顿时变得混乱不堪。他只得临时用智能手机上网查询,凭借多年的经验寻找另一班回华盛顿的车。有惊无险,他们赶上了最后一批风暴前从纽约驶出的大巴。

 

“出于某种心理,不少外国人可能预设美国在风灾应对上有多特别和多少优越性,但是如果你看到全景,我们并没有在不拔高的情况下特别值得一提之处。发布信息,组织部队救援,会出现很多感人的故事也会出现很多失误和问题,这些方面我们都和世界很多国家差不多。桑迪比起去年的艾琳,这次的应对比起之前的应对,其实都没什么很大特殊性,灾难面前,我们一切如常而已。”

 

作为国际NGO“地球记者网络”的成员,与笔者聊国内外被大量乃至过度报道的风暴桑迪时,他认为外国媒体观察时应该要看到风灾下面美国的“常”:“美国的卓越之处不在于物质设施甚至是管理模式,而在于那些作为美国立国基础、已经融入社会的理念和规则,在于它作为美国的存在本身。当然,现在我们的社会也开始遇到困境,这种困境,一方面来自人类共同的全球气候危机,一方面来自民主政治的变质。”

 

这两个威胁有相似的特征:不显而易见,而又不可阻挡。

 

 

一场竭尽全力的都市保卫:防不胜防

在离纽约市四小时车程的纽约州郊区,坐落着一座不起眼的建筑物,然而它的战略意义重大,以至于连它的外围都不允许参观者拍照。

 

纽约州独立系统交易运行机构(NYISO),一个不以盈利为目的的公司,它是整个纽约州连接各发电站、电力传输设施的中枢,是纽约的电力动脉。

 

“我们这里时刻监测着全纽约州的电力供应并进行相关调控,有很多预防紧急的措施。为了避免电力供应出问题,我们在准备发电设施时都会在计算出的最大电力需求值之后再预留那之上一定比例的空间。而我们纽约州因为是金融中心,所以那个最大电力负荷之上的缓冲带还比其他州充裕。上一次我们瘫痪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是人员、设备等多种因素刚好撞到一起才会发生的,这种事情不太可能再发生了,我们有丰富的紧急备案。”肯尼斯是NYISO接待参观者的工作人员,10月26日, 在风暴桑迪到来之前,他对笔者表达了对纽约州在电力供应上应对该风灾的信心。

 

“瞧,在漆黑的太空都可以看到,我们纽约的灯火辉煌!”肯尼斯展示一张太空站拍摄的照片。

 

和许多能源领域工作者一样,肯尼斯为自己的工作骄傲。毕竟,电力是文明和进步的能量之源。

 

然而纽约的大规模停电还是发生了,并不是因为NYISO出了问题,而是因为供电网路的下游出了问题。

 

在纽约的地下,有着庞大的电缆网络。为了预防雨水对电缆的伤害,部分的地铁口进行过加高。然而,这种预防在桑迪面前完全徒劳:被称为“完美风暴”的它,结合了热带风暴,来自美国西部的初冬暴风雨,和来自加拿大的寒流,此外还遇上了满月带来的涨潮——类似的罕见风暴只在1991年出现过,但是那次的风暴并没有登陆。

 

大水漫灌进地底,泡坏了大量的电力设备,也瘫痪了纽约引以为豪的地铁交通。

 

维修是合理艰难的。

 

尽管今天在匹兹堡大学教能源工程,格里格利曾经作为纽约爱迪生电力公司的工程师深入地下参与电缆维修工作,因而他深谙此事艰难。“那狭窄的空间里很多时候容不下第二个身位,而由于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们往往必须在庞大的地下网络中一段段检修。由于工程的考虑,有些地方看上去没问题也必须检测,因而必须拉闸,虽然那意味着一个大社区的停电。”

 

电力的恢复持续了数日,在某些地方则是一周。NYISO的网站上每天都更新电力设施修复的状况,城市居民们则每天都加深了对自己有多依赖于电力的认识。

 

虽然有备用电池,当备用电池无法充电,手机便瘫痪了。平日里特别如意的智能手机,由于耗电量大则首当其冲;

 

虽然有备用发电机,但是备用发电机也会遇到故障,因而纽约大学医学院只能紧急人力撤离重症病人和孕妇,并承受医学资料的丢失。

 

不只是电力,随着油气输送网络的瘫痪,桑迪让人们重温了自己对油、气的依赖。

 

暴风后数日,纽约陷入了油荒,尽管政府动员了战略储备并实行免费配额发放的政策,长达数十街区的队伍还是蔓延日夜,为了争夺而发生暴力的事情也偶有发生。

 

“比起卡特里娜等,这次桑迪面前,纽约准备得已经很充分了。”莫塔·奥吉特是一名哥大新闻学院的老师,也曾经是纽约时报的记者。

 

风暴前,高度的重视,提前的撤离命令,州长声嘶力竭的“给我出去避难!不要顽固呆在家里!”让所有听到广播的人都印象深刻。机场提前取消航班,避免了大量旅客受困机场,被认为是航空业从风暴经验中学乖了;

 

风暴后,等风暴一结束就投入抢修的施工队伍,“一辆车必须搭载三个人才可以通过”的命令,免费发放汽油,部队救援,义工投入,有人称“从睡觉前到睡醒,纽约市长布隆伯格的身影都在电视上忙活”。

 

然而,高度的准备,在这场怪物风暴面前却也是无力的。目前,布隆伯格面对着三四万人的安置问题头痛不已。这偏偏是经济高度发达、人口高度稠密的地区。全世界的资源都送往这里,受惯了宠爱的纽约,在极端气候面前特别无所适从,这已经超越了“预防工作做没做好”的范畴。当然,开放图书馆等公共设施,开放避难所,用新媒体实时更新信息,公共参与到问题的解决,官员面对着做好了没人夸搞砸了要挨骂的事情冲上前去,纽约市长忙于工作可以拒绝总统来访,很多看上去平常的举措里,有着一种从容,有序与基础的信任,那也是美国人眼里的“常”。

 

工业化和经济腾飞的大潮中,纽约这样的经济中心傍水而建,依靠着港湾来输送大量的油气能源,而这种地理位置,又偏偏让它在气候变化——工业化、经济腾飞的赠品面前特别脆弱,防不胜防。

 

从艾琳到桑迪,“百年一遇”级别的风暴,纽约连续14个月里就遇到了两次,一次还是这种罕见的完美风暴。如果说预防是基于过去和经验,那么当未来变成不可预知的黑天鹅,我们又可以如何?

 

令美国人吃惊地,身为共和党人的布隆伯格在大选前临时改变了主张,决定支持奥巴马,理由是通过桑迪意识到了气候变化的危机感。他看到了,在救灾、预防工作下面,某种更根本的东西。

 

不同人眼里的桑迪:属于各自的天空

“这就是飓风?桑迪你快来吧,不要让我在等了。”10月29日白天,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卡娜莉亚在社交网络FaceBook上发布这样一条状态。

 

提前数日就开始的大量新闻预警、政府停课通知、学校安全警告面前,飓风当日失望的大有人在。稍微大一些的风和雨,在尤其来自风暴多发地的学生面前不过如此。如果你问一个住在曼哈顿39街以上的人“桑迪时你还好吗”,他大半会告诉你其实一切如常;如果你问的还是一个国际学生,他还很可能会告诉你:“美国人太大惊小怪了,瞧抢购食物那个队伍!”

 

“其实我们主要问题是停电,其他都还好。今天(11月3日)电力就恢复了。”吴谦是纽约大学的学生,他们所处的是曼哈顿下城的“灾区”,但是情况也并没有很严重。

 

“我们没什么事情,就是停电了,我今天才开始重新上班。”古角是纽约曼哈顿中国城的一家店铺老板,11月3日笔者向其致电时,他表示安然无恙。“中国媒体上报道很多啊,很多人都从国内给我打电话问情况!不会是中国媒体想转移注意力吧?”他开玩笑。

 

过多的国内询问,让不少美国留学生烦不胜烦。在他们眼里,桑迪也没什么特别,当然无法坐地铁去法拉盛买菜和吃火锅是很遗憾的事情。

 

10月31日,两天的停课之后,纽约的学校们大部分恢复正常教学。万圣节上,从街头到学校,到处是奇装异服的青年男女;10月1日晚上,上完周四的课之后,不少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连夜就乘飞机前往各处旅游度假了——周一和周二是总统选举日,对于学生而言则意味着变长了的假期。

 

商业街和金融区的电力供应等最先恢复了,风暴后,曼哈顿很快恢复了繁华。

 

一切似乎如常。

 

但是也不尽然。与其说“纽约人民水深火热”和“纽约人民从容应对”都是过度概化,不如说,“纽约人民”只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因为大家眼里的桑迪仿佛不是同一个。

 

11月4日,“我们快要死了!快要冻死了!”住在纽约市较为偏僻的State Island区的多娜告诉来访的官员:“赶紧把你们的卡车开到这里来,已经三天了!”

 

这是纽约市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据纽约当地媒体报道,在飓风过去三天后仍有超过8万居民停电,许多人无家可归,至今至少22人丧生。有居民描述,飓风期间大水淹没街道,甚至掀起20英尺高的巨浪。但是该区的灾情却没有受到媒体和政府的关注,在飓风过去三天后,红十字会等仍然不见踪影。这让当地的居民乃至是官员都非常沮丧,他们缺乏救援物资,绝望让当地官员大骂红十字会在人们最需要它的时候却不出现。该区区长吉姆甚至愤怒地告诫居民,不要再把钱捐给红十字会,不过他拒绝就该地区缺乏关注的原因作出评论。

 

“新奥尔良风灾为什么后果那么严重?因为那里是一个偏僻(相对全美而言)的黑人区。而纽约,可是金融街的所在,尤其是受风暴影响比较重的曼哈顿下城。”作为美国人,威利不否认美国在不断地学习与成长,但是认为要理解风灾面前的美国,就必须认识到底下的政治元素,以及政治背后的财团因素。

 

Campaign一词在中文里没有一个准确的翻译,硬要翻译的话,姑且称之为“砍拼”,它是随着雷蒙德等美国上世纪“政治咨询师”的职业崛起而崛起的,是以搜索信息、操作信息为主,兼顾筹款等辅助活动从而帮助政治家赢得民主选举的一种专业化、职业化活动。有人说,理解砍拼在美国政治中的角色,是理解美国政治运作和社会运作道理的基础。

 

杰夫·伯里克是纽约一家民调公司的总经理,也是一名资深的政治咨询师。在他看来,民调专家是政治咨询行业中最重要的角色。

 

“曾经政治家提出主张并让民众选举他们,今天不是这样的。政治家知道民众要什么,并故意把自己变成那样子并提出相应主张。从这个角度,你才能理解政治家的所作所言。”杰夫讲道。“大多数人错认为美国选举中的民调是调查民众们对哪个候选人更加偏好,这是完全错误的。那是民调里最不重要的内容。民调里重要的是调查民众现在关心什么话题,怎么看待不同的候选人,并测试我们用什么样的信息更容易打动哪些民众,让他们给我们的候选人投票。”在他眼里,无论政治家做什么,无论是平时还是灾难面前,都是心里装着“观众”的。

 

自从美国政治运作进入专业化,一场仗该不该打,自己应该支持加税还是减税,乃至于自己的衣着形象应该如何展现给大众,美国政治家都在政治咨询师的指点下迎合着选民的口味。这确实是民主政治,奥巴马必须中断自己的拉票而紧急投入救灾,布隆伯格应该在电视上日以继夜地指挥救灾,否则他们就会被民众唾弃——政治咨询领域的第二大重要角色是“对抗研究师”,它意味着每一个候选人的所有底细都会被专业的调查人员挖出来并在竞选广告上被大谈特谈乃至直接攻击,因而污点意味着政治生涯的死亡,意味着任何一次让民众失望的举动都将要你花上千倍努力来弥补。

 

但是专业化的民主政治是有代价的,尤其是金钱对政治的影响。

 

“我的竞选要花两百万美元?我上次的选举,总共才花了5000美元!”上世纪的路易斯安那,当那名老政治家刚遇见初出道的雷蒙德时,雷蒙德提出的思想对他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用统计学的方法搜集民意,测试信息,用大量的金钱来进行铺天盖地的campaign从而管理民众的信息接收,从而赢得选举。自那之后,美国的民主政治已经不可以离开金钱。一个热门时段的电视竞选广告,开销已是百万美元。

 

“我不会去投票,无论哪个候选人获胜都与我无关。美国的民主政治是建立在财团支持之上的,而那些华尔街等大财团给两方候选人的资金支持都远远超过其他人,因此,无论谁胜出,我们依然会有不受约束的金融街,依然会有受大石油集团喜好的环境政策。”威利拒绝去参加总统大选投票。

 

天灾面前的纽约是不同于美国其他城市的,纽约里的不同地段待遇也是不同的。选区,或称“政治”,金融街,或称“经济”,它们带来的是美国社会的运作模式,美国的“常”。而桑迪,只不过是“常”面前一个可以被预期的个例。

 

为什么State Island这样的地方受到的待遇不同?杰夫半年前一次给哥大学生课时曾经提到,那是纽约市一个相对次要的选区。当然,没有任何直接联系可以说State Island这种地方的遭遇来自于政治上的轻视,正如没有直接联系可以说桑迪这样的特殊风暴是全球气候变化带来的。

 

可以知道的是,媒体里的桑迪,纽约的桑迪,华盛顿的桑迪,乃至纽约市不同地区的桑迪,大概都是不同的。同一片暴风天,其实不同的,大概是人的境遇罢。

 

此刻,在布鲁克林大桥上瞭望,阳光洒在华尔街的高楼上,曼哈顿重又金碧辉煌,仿佛那数日前的黑暗从来不曾到来过一样。那玻璃幕墙上反射着的耀眼阳光,那阳光下面行走的高级大衣,与流离失所难民们感受到的11月寒潮,互相讥讽,而又共生。

 

风暴过后,一切如常。